说事儿(49) || 于茗：奶奶去世了，我曾说不为她流一滴泪

题图：奶奶和爷爷。（图片来自作者）

听到我出生的消息后奶奶极其失望，她不明白自己家里上辈子做了什么孽，生下了我这样的孙女。

奶奶这一生

于茗| 文

奶奶于2020年11月8日下午1点多离世，我竟一滴眼泪也没流，心情复杂甚于悲痛。

我与奶奶并不亲。只因我生下来就有残疾，这使得重男轻女的奶奶更加不喜欢我，甚至多次教唆父母抛弃我，好像我是别人家的孩子，与她毫无血缘关系。但是舐犊情深，父母并没有将我抛弃，反而更加疼惜我宠爱我。

对此，说我一点不恨奶奶那是假的。但是和怨恨相比，我更加可怜更加心疼她，因为她这一生过得太委屈、太憋屈了。

我曾多次写过我的父母、外公外婆，却从没写过爷爷奶奶，这便是主要原因。现在，抛开恩怨，我要写写苦命的奶奶，顺便也写写我那男权思想极重的爷爷。

① 苦涩的童年和不幸的婚姻

上世纪二十年代末，奶奶出生于山东乳山市一个大户人家，一出生就失去母亲，成了没娘的孩子，悲惨的一生从那时就开始了。

奶奶的童年有多位哥哥嫂子，嫂子们对小姑子很不友好，总是趁着丈夫和公公不在家时欺负年幼的她，不仅将家里的脏活累活都交给她干，还时常拿她寻开心，连仆人们也跟着一起欺负这个没娘的二小姐。

但是奶奶从没反抗过，也不曾将委屈倾诉于父兄，好像她生来就该受委屈。奶奶的童年和少女时代被嫂子们的戏谑所吞噬，被繁重的家务所占据，没有美好和幸福可言。

奶奶一生没进过学堂，不认识字，只学过一些女工和三从四德。

成年后，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安排下，奶奶嫁给同是地主家的爷爷。虽然门当户对，但是奶奶的婚姻非常不幸，因为爷爷根本就不把妻子当人看。

奶奶完全是爷爷不花钱的保姆和生育工具，她一连生了四男二女，还要照顾爷爷未成年的弟妹，却没有换来爷爷的一丝感谢和疼爱。

那时，爷爷在厂里当会计，一个月工资只有18元，根本养不起六个孩子和两个弟妹。为了更好的生活，奶奶也出去工作，但她所挣的钱全部都要交给爷爷，自己一分钱也拿不到。

每次去买菜，都是夫妻俩一起去。每当看见水果，奶奶想要买时，爷爷都会大骂∶“你买回去吃了等死吗？”待奶奶大包小包地把菜提回家后，爷爷就把水果都吃光，一点也不给奶奶留。

家里一日三餐都是奶奶一个人掂量。饭菜做好后，总是爷爷和兄弟及孩子们先上桌，而奶奶总是要在厨房忙完后才能上桌吃饭。可是桌上早已一片狼藉，奶奶只能吃家人的残羹剩饭。

偶尔奶奶也会捡点好的吃，却总会换来爷爷冷剑般的眼神狠狠地剜向她。若奶奶不管不顾继续吃，就会换来爷爷的一顿打。

奶奶却从不曾反抗过。在奶奶的世界里，丈夫就是她的天，丈夫的话要听从，丈夫的打骂要忍受。

不敢反抗爷爷，奶奶只能把满腔愤怒向幼小的孩子发泄。那时，我父亲出名的淘气，出去玩总会惹些小祸，使得左右邻居总向奶奶告状，说你家的二小子（父亲排行老二）又惹祸了。奶奶便不分青红皂白，拿起鞋底子就朝父亲拍去，“hai死你”是那时奶奶常说的话。明明有时父亲是被冤枉的，被人欺负了，奶奶却也不给他辩解的机会 。

因此当时的父亲，在外被骂作狗崽子，被人追着扔石子打，回家又要挨奶奶的打却没有倾诉的对象。

这只是爷爷不在家的情景。

爷爷在家时，奶奶便没有说话的权利，更不敢教育孩子。每当奶奶教育孩子哪里不对时，爷爷便当着孩子的面先骂奶奶一顿∶“你个臭娘们，你不识字，你懂的啥？还敢教育孩子，别把孩子教坏了，我的孩子不用你教育。”甚至在爷爷面前，孩子们都敢反骂奶奶，爷爷不但不管，还和孩子们一起训斥奶奶。

看到这里，读者一定以为我爷爷很溺爱自己的孩子，才会这样对待奶奶。实际上爷爷从不溺爱哪个孩子，若是孩子们犯了错或考试没考好，他比奶奶打得还狠，他只是没把奶奶当成一个有尊严的人看。

大家也许能猜想到，这样的家庭环境，教育出来的孩子肯定经常忤逆父母。是的，在爷爷家里，哪个孩子都敢数落奶奶，都敢和奶奶顶嘴。

有一次，奶奶拿钱买菜不小心弄丢了一毛钱 ，回到家后，还没等到爷爷下班回家，就被几个孩子训斥了。其中，骂得最狠的便是我的父亲。父亲小时候因为总挨打，一直记恨在心，长大后性格变得极其暴躁，总是对奶奶说一些难听的话。丢钱这事足足让孩子们和爷爷说了几个月，使得奶奶再不敢拿一分钱了。

还好，除了忤逆奶奶之外，爷爷家的六个孩子倒是没有犯过其他什么大是大非的错误。

当时正是文革期间，由于爷爷家庭成份不好多次挨批斗，都被人搞怕了，即使我那放荡不羁的父亲做人也变得小心翼翼，生怕做错什么事牵连家人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因为爷爷家教严，六个孩子的学业都名列前茅，我的老叔是清华高材生，毕业后定居了加拿大；我的父亲爱好无线电，他的发明创造多次获得国家专利，工作后成为单位技术骨干……这都与爷爷的严格要求分不开。

爷爷握有家里的财政大权，自然就是家里的采购员。每到年节，他总要为每个孩子置办新衣新鞋，可是每次到了奶奶那，不是没有合适的尺寸就是钱不够了。

爷爷从没在奶奶身上花过一分钱。可想而知，奶奶的心里有多么憋屈。

等到孩子们上班挣钱了，穿了十几年旧衣烂衫的奶奶也终于穿上了新衣服。爷爷看着孩子们给奶奶买的新衣服，说起风凉话∶“行，咱家还缺少一块抹布，你们给你妈买的这件衣服正好拿去当抹布擦地。”

生我老叔时奶奶难产，大出血几近休克，胎儿迟迟不出来，爷爷还在那里无动于衷地说：“同样是女人生孩子，别人痛痛快快就生下来了，你这都多长时间了，怎么还生不下来？快点生，别把我儿子憋死啊！”

幸亏邻家大嫂及时把奶奶送到医院，做了剖腹产手术，奶奶和老叔才活了下来。当时接诊的医生说，如果再晚来五分钟，大人和孩子就都保不住了。

生产后的奶奶身体极度虚弱，无力照顾幼小的婴儿，打算把老叔送人，但爷爷反对。无奈，奶奶忍着伤口的剧痛，强打精神来照顾尚在襁褓中的老叔。

上世纪六十年代初，全国饿死的人不计其数。但是奶奶家的孩子一个也没有饿死，都长大成人了。奶奶宁可自己挨饿，也要让六个孩子都吃饱。奶奶也因此养成了一个毛病——过度节俭。

看到这，你一定会有疑问∶节俭，这本是传统美德，为什么说是毛病呢？是的，我承认节俭是一项美德，但凡事过犹不及，一旦过了那个度，就有弊无利了。

奶奶节俭到了极端。几十年如一日，奶奶仍然吃着咸菜疙瘩和大葱蘸酱，把肉类和蛋类都留给爷爷，她自己专拣剩菜吃，甚至一些食物发霉变质了奶奶也照吃不误，一点也不舍得扔掉。

为此，儿孙们劝说无数次，她仍旧不改，还忆苦思甜地讲当年挨饿的事情。

② 奶奶与我们母女的恩恩怨怨
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，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到了成家的年纪，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影响，奶奶对每个孩子的婚恋都要管。孩子们的配偶，她有一多半都不满意。

其中，奶奶最不满意的就是我的母亲。因为我的外公被打成右派后，一家人在农村生活时间较长，我母亲与城里的姑娘多少有些格格不入，这在奶奶眼里就是土得掉渣了。再加上母亲的个子不高，奶奶怕以后生下来的孩子也长不高，极力反对父亲的这门婚事。

可父亲相中了母亲的美丽善良，他俩的介绍人又是我的堂舅，是父亲多年同窗中最要好的哥们，所以父亲认定了母亲非母亲不娶。奶奶曾经当母亲的面说她不满意这门婚事，让母亲离她的儿子远一点。为此，父亲和奶奶吵了起来，母亲也决定和父亲分手。

但是父亲对母亲穷追不舍，天天去我外婆家，不是帮外婆刷碗就是帮外公拖地；多才多艺的父亲既会无线电修理又会木工，他利用业余时间给外婆家打了一套组合家具，又组装了一台黑白电视。

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一般百姓家都是稀罕物，邻居们看到姥姥的准女婿会做这些都非常羡慕。姥姥姥爷乐得合不拢嘴。在姥姥姥爷的劝说和父亲的软磨硬泡下，母亲终于同意嫁给了父亲。

我的父母就这样结婚了。

在一般家庭里，即使婆婆对刚过门的儿媳再不满意，只要儿媳为他们生下后代，婆媳关系都会有所缓和。但是母亲第一胎就生下我这个女孩，而且因为难产，我一生下来就窒息，虽然被医生抢救过来，却被诊断为脑瘫，将会终身残疾。

奶奶本在另一个城市 ，当时的想法是，如果母亲生的是男孩，她就来伺候月子，若生女孩就不来了。听到我出生的消息后奶奶极其失望，她不明白自己家里上辈子做了什么孽，儿媳竟会给她生出一个残废的孙女，这要是让邻居朋友知道了，不知他们会怎么笑话于家。必须马上抛弃这个孩子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

于是，奶奶电话告诉父亲，必须把我扔掉或掐死，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家里生出一个残疾儿，她最近胸口疼不能去伺候月子了。

我是父亲的亲生骨肉，父亲怎么舍得把我扔掉呢？当时父亲只对母亲说，奶奶身体不舒服，不能过来伺候月子了。

就这样，父母把我抱回了家。由于我残疾，吃喝睡都不正常。但是，父母丝毫没有嫌弃我，他们花了比正常孩子的父母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呵护我。

听母亲说，我小时候，奶奶一来我家，看到躺在床上的我既不会翻身又不会坐，一天到晚只会哭个不停 ，就会唉声叹气地说，谁谁家的孩子比我小半岁，都能出去帮大人打酱油了。我这样总躺在床上哭，何时是个头啊？不如把我掐死，早点给她生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孙子。

每当这时，妈妈总是流着泪把我紧紧抱在怀里，生怕我被奶奶抢走掐死或丢掉，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，怎能狠心抛弃呢。奶奶如此的教唆，让妈妈更加怜惜我更加心疼我。

父亲从没对我说起奶奶如何容不下我，因为我和奶奶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，爸爸不希望我因此怨恨奶奶。但我猜测奶奶也曾教唆过父亲不要我，但是父亲非常爱我，奶奶一对他说这些，他肯定会和她大吼。

由于我这个心爱的女儿生下了就是脑瘫，再加上奶奶总催促早点给她生个健康的大胖孙子，父亲不胜其烦，原本就暴躁的脾气更加古怪，动辄和母亲吵架，拿母亲撒气，怪母亲生下我这个残疾孩子，让他在亲人面前抬不起头。

母亲很少和父亲吵，只是抱着我默默流泪。

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，这一点也没错。父亲的脾气那么不好，却很少对我发脾气，更是从没打过我。父亲把他全部的柔情都给了我 。自打我记事起，只要父亲在家，我就呆在父亲的怀里。

我小时候总闹人，父亲总是哄着我，不是给我唱儿歌就是讲故事，还教我背古诗。由于我不能跑跳，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玩耍，所以我就对父母给我讲的东西感兴趣。无论父母给我讲什么，只要听一遍我都能记住复述（我那含糊不清的话语只有父母能听懂）。因此，爸爸更加宠爱我了，他总夸我聪明是个可塑之材。

父亲也像我的祖父母一样，吃穿都舍不得花钱，唯有给我治病不吝啬钱财。在我十岁以前，只要听到哪里能治脑瘫，父母就会带我前去。

这在奶奶的眼里，父亲无疑是成了疯子，我只是个赔钱货，即使治好了长大也要出嫁。这不是在给别人家的媳妇花钱治病吗？如果是个带把儿的，能给于家延续香火，花再多的钱她都没意见，甚至还会出钱资助我们，可我偏偏是个丫头片子，奶奶极其不甘。

父亲不理会奶奶，继续为他的爱女寻医问药。可怜天下父母心，爱女心切的父亲，甚至相信了江湖术士，带我去过尼姑庵、和尚庙，只希望有什么偏方土方把我治好。

但是残酷的现实就像一只可怕的魔爪，总将他们的美梦无情地抓碎。无论是有名的大医院还是不知名的小诊所，都治不好我的病。

万般无奈下，父母带我走上了锻炼身体的道路。

那时父亲是单位里的技术骨干，会修理电器和各种仪表，所以深得厂领导的器重。父亲通过关系，给母亲找到一个轻松的工作。这样，在厂领导的照顾下，妈妈可以带着被幼儿园拒收的我到单位工作了。

每天，在忙完自己的分内工作后，只要有一小会儿空闲，妈妈就会架着软若面条的我一步步向前挪动；爸爸虽然工作繁忙，但是每天中午他都会放弃午睡时间，带我在外面练习走路。

每天晚上从六点到九点，这三个小时也是父亲带我锻炼的时间。今天的我能独自外出步行，而没有瘫痪在床，都是父母那时坚持带我锻炼的结果。

刚刚能记事时，有一次，父亲带我去奶奶家探亲。我不知为何哭个不停，父亲怎么哄都哄不好，但仍然在耐心地哄我。奶奶看不下去了，说父亲不能这么惯着我，再哭就打我一顿。

幼小的我听不太懂他们的具体谈话，但已意识到奶奶不喜欢我，她也不让爸爸喜欢我。于是，我用眼睛瞥了一下奶奶，以示我对她的反感，然后极其艰难地把头扭向爸爸身后，我趴在爸爸肩上哭得更厉害了。

父亲轻轻地拍着我，温柔地哄着我，又和奶奶吵了一架，就抱着我离开了奶奶家。

这一情景，我永远难忘。我想，我对奶奶的恨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，奶奶也成为我童年时光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。

儿时，我也曾独自与祖父母生活过。奶奶虽然只看过我几天，但我的种种“缺点”却被她说了大半辈子。

那应该是1985年的夏天。我们这里要发大水的消息席卷了整座城市。大家都在议论着把老人和孩子送到远方亲戚家，这样，来洪水时，身体强壮的年轻人才能无牵无绊地逃亡和救援。

父母也是也把我送到鞍山的奶奶家。

一说要让奶奶看我一段时间，妈妈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掉个不停，那是妈妈第一次与我分离，我去的地方还是奶奶家。

她无法想象到，没有了她和父亲的保护，奶奶会如何虐待我，有那么一刻，妈妈甚至不想把我送走了，即使真的会遇难她也要和我在一起，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的宝贝闺女。

妈妈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我，不让任何人从她怀里抢走我。但是到了最后，父亲还是忍着心痛，从母亲怀里抢走我，送我去奶奶家。

到了奶奶家，从父亲离开我的那一刻，我就像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、一只误闯入狼窝的羊，撕心裂肺地大哭。无尽地恐惧吞没了我。任凭爷爷奶奶怎么哄我，我都狂哭个不停。

奶奶失去了耐心，把我扔到床上，竖起手指，气愤地对我吼道∶

“别哭了，再哭，我就掐死你！”

有那么一会儿，我停止了哭泣，惊恐地望着奶奶那张狰狞的脸，仿佛面对着一只恶狼，害怕自己会被她生吞活剥地吃掉。接着，我便是更尖锐的嚎啕。

奶奶对我没办法，最后“啪”的一声，扇了她自己一个耳光。

奶奶喂我吃饭时好像是自言自语，又好像是对我说：“你个小废物，就因为你，我儿子对我吼得更凶了。我现在喂你吃饭，也不知道你将来能不能喂我吃饭。不说喂我了，你能喂你爸吃饭吗？也不知道你爸是对你着了什么魔了，竟然会这么喜欢你。”

我听到奶奶对我说的不是好话就哭了，结果呛到了，把满嘴的饭都喷到了奶奶的脸上。奶奶气得，狠狠地打了我一顿，一边打一边说，“你个白眼狼，我好心地喂你吃饭，你还喷我一脸。”

别看奶奶平时总是教唆我的父母掐死我、饿死我，但当父母不在我身边时，她却没有太虐待我。她也把我抱在怀里，哄我逗我。

面对着有时哭个不停的我，她除了打我一顿出出气外，并没有像她对母亲说的那样掐死我或让我饿死。我想，她是怕如果真的把我弄出个三长两短来，父亲可能就永远不会原谅她了吧。

还好，那时还有亲爱的爷爷在陪伴我。记忆里 ，爷爷是喜欢我的，爷爷对我会比奶奶有耐心，会陪我做游戏，给我讲故事。总之，我和爷爷不知要比和奶奶亲多少倍。

那次，我只在奶奶家呆了不到一个星期，奶奶就通知父亲把我接了回去。

这短短的七天对我和奶奶来说，犹如七年那么漫长，也让奶奶记了半辈子。奶奶就像祥林嫂那样，见了谁都会说一遍有关我这段的“光荣历史”。

与此同时，奶奶和我说的最多的另一句话就是∶“虽然你残疾，啥都不会干，挑理可是生来就会的。”

那是有一年春节，父母带我去奶奶家过年。当时奶奶并不在家，直到晚上才回来。奶奶一进门就看到我那尚在襁褓中的堂妹（三叔的女儿），还没等脱下衣服，就去抱她，慈爱地说着∶“乖孙女儿，几天不见，可把奶奶想死了，来，让奶奶抱抱。”

过了很久，奶奶才看见母亲怀中的我，她仿佛感觉到有些不对劲，便从母亲怀里接过我笑着说：“大孙女也来了，半年没见了，奶奶也想你了，奶奶也稀罕稀罕你 。”

看到奶奶的脸，上次恐惧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，于是，刚能把话说全的我扭过头去，情不自禁地说出：“你喜欢小妹不喜欢我！”说完我便扑向对面的母亲 。

奶奶当时十分震惊，在她的印象中，我应该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智障儿，她万万没想到我会看懂她那敷衍的表情，更没想到我会说出那般“惊世骇俗”的话。

我想，我那句“惊世骇俗”的话，应该是在奶奶的记忆中刻骨铭心了，因为，后来奶奶每次见到我，都会对我提起，并怪我挑她的理。

奶奶看母亲这么爱我，不听她的劝解，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了我身上，丝毫没有给她生孙子的打算，就想拆散父母的婚姻。

她不再劝父亲抛弃我了，她要父亲再找个城市有学历的姑娘成家，早点给她生个健康的孙子 。父亲没有理会她，依然和母亲带我寻医问药锻炼身体。

母亲知道奶奶的挑拨离间后，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生个健康的儿子来争一口气。感谢上苍遂了母亲的心愿，让她顺利地生下了健康的弟弟。

弟弟出生后，我便成了奶奶家最不受欢迎的人。弟弟出生的那年春节，父亲带着全家去奶奶家过年。奶奶满心欢喜地抱着心爱的孙子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奶奶那么高兴。

吃年夜饭时，奶奶看见我吃饭还掉一大半的饭粒，失望地说：“小茗啊，你咋一点进步也没有呢？你吃一顿饭掉在地上的饭粒，足足能喂饱一群鸡了。现在我真后悔年前没有买几只鸡，白瞎了这大半碗饭了，啧啧啧。”（这也是我从小听到大的一句话，直到我出嫁后当着我爱人的面，奶奶也不止一次说过，直到她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为止）

听到奶奶的话我又不高兴了，由于情绪过于激动我被呛到了，嘴里的饭粒也喷到对面的堂妹和表弟的脸上。

年幼的他们好像被我吓到了，都大哭起来。看着自己心爱的孙女和外孙被我这个怪物似的姐姐吓哭了，奶奶很生气便下了逐客令∶“以后你别来了，让你爸带你弟弟来就可以了。”

之后的十五年里，母亲再没带我去过奶奶家，都是父亲带着弟弟去过年。春节本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，然而，在这个全中国人最喜庆的日子里，我们一家四口却要分别两地。

许多年的春节，都是我和母亲独自在家度过的。大年三十儿晚上，屋外火树银花热闹非凡；屋内却是我和妈妈抱头痛哭，凄凉无比。我们母女像是被全世界遗忘的一对弃儿，仿佛春节的团聚和快乐不属于我们。

我曾经问过妈妈∶“为什么爸爸和弟弟过年时一定要去奶奶家？为什么他们不能和我们一起过年？我要爸爸，我要爸爸陪我放鞭炮，给我穿新衣、扎辫子……”说着说着，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，妈妈也不说话，就那样紧紧地抱着我无声地哭泣，不知不觉间，我们就在满脸泪花中迎来大年初一的朝阳……

从六岁到二十岁，我们母女俩有十五年没去过奶奶家，没见过奶奶家的亲人。但是， 爷爷奶奶每年都会来我家给弟弟过生日。

我比弟弟提前三天过生日，但是他们从不给我过生日，每次都是在弟弟生日的前一天来我家，给弟弟买许多玩具礼物，却没一件给我的。

当我看到弟弟开心地玩新玩具时，总是失落地小声嘟囔∶“奶奶，前天是我的生日……”这时奶奶才说∶“奶奶记性不好，奶奶忘了我大孙女的生日，明年夏天爷爷奶奶一定提前来给大孙女过生日。”

结果到了第二年夏天，他们还是在弟弟生日的前一天来，给弟弟买许多礼物，依旧没有一件送给我的。

还有一件事，让我很久也想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会那么说，让我和母亲都觉得有些可笑，而父亲却又根本不信奶奶会这么说。

那是一年的初夏时节，我和奶奶翻看一本影集。当我们翻到一张父亲抱着幼年的我的照片时，奶奶不禁地感叹到∶“你爸对你太好了，他为了你耽误了美好的前程，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孝敬你爸啊。”

当时的我尚不理解此话的含义，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。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明白了此话的含义，但我并不理解奶奶为何这么说。父亲并没有为了我辞掉工作，他只是利用厂里的大休时间带我去治病。治病过程中单位有事找他，他会马上回到工作岗位，让我们母女俩在医院。

父亲虽然经常坐火车在医院和单位之间来回奔波，但基本上没有耽误重要的工作。如若我耽误了他的前程，父亲为何会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啊？奶奶又为何这么说呢？

我也曾经和父亲聊过这个话题，并询问过爸爸我是否耽误了他的人生。爸爸坚决地否认了，他说从没为我牺牲和放弃什么。他说我是他的最爱的女儿，是他最大的骄傲，他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我有残疾，他却没办法让我康复。如果能将我医治好，他愿意付出所有，甚至让他少活几年，他也愿意。

当我又提到此话题时，爸爸有些生气了，他不耐烦地说∶“别再胡说八道了，你奶根本不会这么说”。当时的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倔劲，仍然坚持己见，还说弟弟可以作证。

这时，从没对我动过粗的父亲举起拳头，做出要打我的样子，脸上的表情也非常难看。很久很久，父亲的拳头都没有落下。最终，他放下拳头转身离开了。

就在父亲转身的一瞬间，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眶湿润了。我想父亲是相信了我，只是他不愿相信奶奶会这么说罢了。此后，我再也没对爸爸提过此事。

母亲听到后，竟然哈哈地大笑起来∶“你怎么会耽误你爸的美好前程呢？这是我听过你奶说过最好笑的一句话，你耽误你爸的人生，你爸还是优秀工作者，还是班长科长，你要是不耽误你爸，你爸就能当上厂长局长甚至市长了是不是？我看你奶说的这句话是怪你耽误了他们的母子感情还差不多。”

父亲每次从奶奶家回来都会给我带点小礼物，说∶“这是你奶奶给你的，你奶奶非常惦念你，总问你在学校有没有受欺负？还叫我告诉你写不完作业就别写了，千万不要耽误睡眠。你现在长身体睡眠最重要。”

我知道这些都是父亲善意的谎言，我从没有相信过。如果奶奶真的惦念我心疼我，为什么她在我家时不亲自和我说呢？我知道父亲很爱奶奶，很在乎奶奶对我的感受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我们祖孙二人能够相亲相爱，因为我和奶奶都是父亲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

但是现实总不如他所愿，我清楚地知道，父亲的这种想法近乎天方夜谭，奶奶永远也不会真心喜欢我，即使我得到了众多媒体的关注，得到了社会各界的认可，得到了很多尊重和理解，奶奶也不会像对待堂妹那样对待我。

母亲退休之后，想在我家附近买一套房子，把爷爷奶奶接过来更好地孝敬他们。这些年，爷爷奶奶每年都来我家小住，他们渐渐发现，母亲是个善良而又勤劳的人。

虽然他们一直没有接受母亲和我，但是母亲却将爷爷奶奶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孝顺。爷爷奶奶最终被母亲的真诚和善良打动了，并多次提出想到我们家来养老。

面对一直对自己不满意的公婆终于接受了自己，母亲非常高兴，立即就答应了，说等她退休了就把他们接来。

母亲退休后真的立即就兑现了承诺，她和父亲拿出多年的积蓄，在我家前面买了房子，把爷爷爷奶奶接了过来。

这样，婆媳俩就能经常见面了，慢慢地，奶奶把母亲当成了亲闺女，什么话都和母亲说。在听到奶奶年轻时候的遭遇和爷爷的渣男性格后，母亲不禁感叹，奶奶一生活得真憋屈啊 。母亲心里堆积多年的对奶奶的怨恨也都慢慢云开雾散，取而代之的，是对奶奶的怜悯与心疼。

妈妈对我说∶“闺女，我们不要怨恨奶奶了，奶奶年轻时候过得多悲惨啊，其实她也是专制思想的受害者，不是奶奶容不下你，是她以为残疾人是前世欠下的孽债，今生轮回转世才会有。我希望你能原谅奶奶，在她有生之年善待她，让她度过一个幸福的晚年好吗？”

面对妈妈的提议我没有回答。我心想，奶奶那样对我还想让我放下怨恨，好好对她？我可没有妈妈这般善良，这般容易释怀怨恨。从小到大，奶奶对我的所作所为，我会记得一辈子，又怎么能不恨她呢？

也许我和奶奶前世真的是一对冤家吧，奶奶接受了我的母亲，却仍然没有接受我。那时我们家和奶奶家住在前后楼。母亲总是先去奶奶那里，帮奶奶打扫卫生，而留我独自在家写作。等母亲把饭做好时，奶奶才打电话叫我过去吃饭。

有时，没等接到电话我就去了奶奶家。而这时，奶奶就会像是开玩笑、却又一脸严肃地说∶“没打电话叫你，你咋来了 ？”一开始，我并没往心里去，只是笑着说：“奶奶，我想您了，我来看看您不行吗？”奶奶也不说话，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。

如果这是玩笑，开一两次也就罢了。可是，每次当我不请自去奶奶家时，若是父亲不在场，奶奶就总是说同样的话，不管有人没人，不论我如何回答，奶奶都是如此，然后面无表情地不再说任何其他的话。

记得奶奶八十大寿那一年，远在加拿大的老叔带着小堂弟回来看望奶奶，所有亲人也都来给奶奶过寿了。当着所有亲人的面，奶奶依然那么问我，弄得我非常尴尬。更可气的是，我那不谙世事的堂弟也学着奶奶这样问我。

一气之下我流着泪转身就走。这时，两个姑姑出去将我挽回，并说∶“奶奶和你开玩笑，你何必那么较真呢？”

我流着泪生气地说∶“一两次是玩笑，可奶奶次次都这么说，就不是玩笑了吧？刚才，您们也听到堂弟也这么问我。既然您们都讨厌我的到来，那我何必每次都自找没趣地吃闭门羹呢？干脆不来了好不好。”

这时，他们才说是奶奶不对，奶奶也向我道歉了，但我没有原谅奶奶。

那时我就想，等奶奶去世时，我是不会为奶奶流一滴泪的。

此事我从没对父亲说过。我知道，即使说了，父亲也会说和两个姑姑相同的话，即使爸爸真的觉得我受委屈了，他又能怎样？他能去质问我已过耄耋之年的奶奶吗？我又何必为难爸爸呢？

③ 生命的最后时光

不知何时起，奶奶竟然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，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。清醒时，可以和家人正常的交流；糊涂时，连自己的儿女都不认识，甚至自己叫什么，家住在哪里，她都不记得了。

因此，奶奶多次走丢过。每次都是穿好衣服换好鞋，拿起她的龙头拐杖，不打一声招呼就出去。出了楼门奶奶就不知往哪里去了，也不记得家在哪儿。好在每次父亲都紧跟其后，将奶奶带回了家。

但是，就在我刚确诊怀孕的那天，父亲因为有急事，没有及时跟住外出的奶奶，仅仅晚了十分钟，就真的找不到奶奶了。

父亲和母亲开始分头寻找 ，把年迈的爷爷交给了我的爱人照顾。待老公给我们祖孙俩做完饭后，他也去帮忙寻找奶奶。

那时正值北方的隆冬，外面温度已降到了零下十度，奶奶只穿一件单薄的棉袄没戴手套和帽子，家人们都非常着急，从下午一直找到深夜，晚饭都没顾得上吃。

幸好在警方的帮助下，深夜11点多在二十里外的一个救助站里，父亲终于找到了奶奶。那儿的工作人员说，奶奶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却不知在哪儿下车，就这样坐到了终点站。

经过这次走丢事件，家人再也不敢让奶奶独自外出了，他们收起了奶奶外出的鞋和拐杖。找不到鞋子和拐杖后，奶奶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，说着一些家人听不懂的话语。

奶奶在意识清醒时，看见回到娘家的我肚子日益隆起，便明白我怀孕了，她对母亲说∶“老二媳妇，我要回老家了，你好好照顾她吧，等孩子生下来，要是男孩你可一定要给我抱过来。”

奶奶有些惭愧地说∶“他妈（指我）我没有带过，我一定要把他带大。”说着说着，奶奶做出一个抱小婴儿的动作。

接到奶奶的电话后，三叔很快就来接走了二老。临走时奶奶的意识是清醒的，她一再叮嘱我∶“生了，一定要抱给我。奶奶要帮你看大孩子。”

我没有想到，这竟是奶奶今生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宝宝出生后我们去看过奶奶，可那时奶奶已经不能说话了。她看到我们一家四口带着孩子去看她，高兴得也像个孩子。她抱着我的儿子，并指向我，好像是在问我，“这是你的儿子吧？”

看到我点头肯定，她笑得更灿烂了，把身边好吃的都塞进她重外孙的小手里。

那便是我和奶奶的最后一次相见。之后，我就再也没去看过奶奶。

听说，到了三叔家后，奶奶就再也没出过门。不久就瘫痪在床，大小便也不能自理，穿上了纸尿裤。之后，奶奶便失语了，只能发出“啊啊啊”的声音，想要什么只能用动作表达。

三叔三婶照顾二老整整两年，之后忙于堂妹的婚事和照看外孙，不得不提出让他们姊妹五人轮流照顾二老。

我父母每年都要轮班三次去照顾二老，每次一个月。听母亲说，奶奶虽然失语了，但并没完全糊涂，她还能认出自己的儿女谁是谁，每次看到母亲去都会非常高兴。

母亲喂她吃饭，她总是双手合十表示感谢。而每当父亲给她洗脸时，奶奶就没那么客气了。如果父亲缺少了耐心，她就会用拳头打他表示不满。父亲说∶“别看我妈说不出话来，但是谁是谁她心里明镜似的。面对儿媳，她非常客气；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女，她却像个孩子一样任性。”

后来，奶奶开始闹了起来，不是啊啊地叫个不停就是哭成个泪人。家人也多次带奶奶去医院检查。医生说，奶奶这么大岁数，如果手术治疗，很可能就下不了手术台，只能吃药保守治疗。

但是吃药好像也没有多大疗效，奶奶仍然不停地闹。这可影响了爷爷的休息。爷爷脾气上来时，不是暴打奶奶就是把奶奶的头往墙上撞。奶奶一反年轻时候逆来顺受的性格，也开始了反抗。

但是爷爷能走路，每当奶奶要打他时，爷爷就躲开，等奶奶不注意时继续打她。为此，儿女们多次说过爷爷叫他不要再打奶奶。但是，爷爷不听家人的劝告，在无人的时候仍旧欺负奶奶。家人就让两人分开睡，并一直监视着爷爷。

还好，爷爷三年前就去世了，让奶奶过了三年清静的日子。这三年里，奶奶过得也非常不易，无法正常进食，只能鼻饲打流食。到了最后，奶奶的身体出现了浮肿，哭闹得比以前更厉害了。

我想，奶奶的身体一定非常难受吧。可怜的奶奶，这一生就没过几天自由舒心的日子。好在奶奶现在已经停止了疼痛，安详地去了天堂。

写着写着，不知何时，我的泪流了下来。我说过，奶奶去世时，我不会为她流一滴泪的，可是现在，我怎么有泪涌出来了呢？一想到奶奶的一生所受的遭遇，我的心就疼痛不止。

奶奶，我的生命之源，虽然您在世时没有疼过我，甚至还非常讨厌我。但是，在您离开人世那一刻，我仍然万分悲痛，仍然泪流不止。

愿天堂中的爷爷能够善待您，愿您在天堂中不再受委屈，过得自由自在幸福一些。

【作者简介】于茗：女，80后，坐标辽宁盘锦，一枚园地耕耘者，著有自传体小说《化蛹成蝶》，作品散见于各大报刊杂志和网络。

（本文编辑：呼斯楞豫锟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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